大白熊

鲸腹的约拿 Chapter.4

AE-Housman:

老福特你是我二大爷,我再也不瞎叫唤了,放过我吧 ORZ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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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巴里僧院很冷,终年积雪,十二月寒风呼啸。圣所距村镇遥远,海拔六千公尺的高地阻断云浪,呼吸困难。三年前安吉拉随无国界医生组织前往加德满都,飞行员在山上平地放她着陆,并约定翌日相迎,正值深夜,她的大衣和围巾在风雪里四处飘摆。




“博士,这儿很冷。请小心脚下。”岛田源氏提灯接应,脚步在雪地踩得簌簌作响。




“你忘了吗,女武神自带循环加热系统。”她笑了笑,呼吸化散成雾,“不过这里的天气比瑞士糟多了。”




一年里最严冷的季节,夜色覆盖泛蓝的连绵山脉,寒风刮过覆雪坡地,卷起细碎冰屑。她拥紧衣物。




“两个月后春天来了,山下很暖和。圣所地势太高不会有什么变化,但对我们而言并没有差别。”岛田面甲后声音空洞。




他在前方领路,头巾飞扬罡风,穿过木栈道,朝迎面而来的两名智械僧侣致意,并得到还礼,寺院的火光透窗闪烁,红墙积白。寂静中,黑暗俯下磅礴而深不见底的胸怀,将星空笼罩在辽阔无垠的雪地之上。




高原荒凉苦寒,叫她怀念在格蕾特姑妈家度过的冬天,时值岁末勃朗峰白雪皑皑,星野辽阔无边,至大者高居穹窿,平安夜烛火无声映照夏蒙尼山地小镇,不敬神者亦可领受世界尽头的宁静。觅求天堂好比盘弄一块愚人金,他人供奉口舌之上的神,她更愿称之为无限。




岛田源氏在组织解散前便只身前来尼泊尔,因义体保修的缘故同她长久保持联络。最早,他在给她的信件里写过:




“剑有双锋,一体两面。抛却时间的日子就像斩断心结的利刃,对不再忧扰于生命飞逝的人来说,隔世之境筑起篱墙,自由有限也无边,很讽刺,此前我可以自行把握生活时却一向是赤手空拳的。可惜领会这一点我已行至人生边缘。”




高强度义体改造很危险,除却面临神经网络失调可能性,生物学肉体与人造之躯双重性带来错乱的多元体验,而物质与精神其内在纽带受创所致身心解离排异症,或将瓦解部分“自我”,调整适应期因人而异,且不排除精神分裂概率。战时伤残人员激增,急功近利甚嚣尘上,托借军方福利曾有一批重伤士兵自愿参与重构实验,步基因改造后尘,又一桩丑闻。




战后第二年,经联合国下属世界科学知识与技术伦理学委员会倡导,成立国际义体技术协会,以监控规制行业走向,出台《贝叶斯法令》,比重高于50%的躯体重塑须通过该机构专项考察审批,至今,多数政府都未将本项手术纳入医疗报销范畴,也鲜有民间投保公司乐意承揽风险理赔。当然值得庆幸,遭逢嫁接的机会难得一遇。




岛田源氏被带回日内瓦时,内脏大面积破损,脊椎罹受重创,运输途中维持人工冬眠状态。上层紧急决议,由守望先锋医疗部门主任安吉拉·齐格勒博士操刀,人机交互界名匠托比昂·林德霍姆相辅,务必协力挽救那名青年回天,手术很顺利,花钱也不少。




“谁说骆驼穿不过针眼?”她能对杰克·莫里森话中带刺,但无力扳动官僚集团足趾,“我看钻过去不止一头。”




“通天的侧门细狭,财富无法钻隙而过,可贫者的精神胜利法则在现世并不适用,事事皆有标价,思想丰饶不足以果腹。”司令官的答复似有苟且妥协之嫌。




术后他甚至无法正确表述思维,身心同步调试初期就有律师前来商谈条件,抑或开具账单,历经一系列恐惧、愤怒、狂躁争相环伺,岛田源氏不负众望,成就守望者所向披靡的利器。而后短短几年安吉拉发现旧识纷纷远去,盛筵易散。动身前岛田向她郑重告别。




“我没有怨恨过你,博士,你救了我的命。我唯独无法同自己讲和。”




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多想救他,而只能袖手旁观溺水者濒死恶浪。她曾想当一块浮板,却成了泥岸里难施恩惠的苇丛。他们走过高低错落的台阶和坡道,安吉拉为他送行,斜阳将光与影一分为二,在地面裁剪明暗。相比指挥所正门坦途,她更偏好邻近日内瓦湖一侧的小路,栗树遮天绿荫成蔽,蜿蜒曲径凝缩她的年少盛气,那些岁月行走与思考并列如车辙。




“就像小时候保姆讲的故事。”岛田负刃前行,驻足转身向她鞠躬就此别过,“贪吃的寒鸦把自己染白混进鸽子当中,一旦张嘴发声就被逐出群体,可它回头无望,因为那身特殊的羽毛只能再遭同族驱赶。”




“在禅的理念中,世界确然无法细分,与你们习以为常的拆析相悖,宇宙作为统一整体浑然天成,而非扎薪成束集木成林的总和。”




漫漫寒夜,屋外风雪连天。义体与微型收集器连接完毕,她等待日内瓦实验室的智能中心生成分析报告回传,智械和源氏都不休不眠,灯火长明,香巴里人迹罕至,但不乏访客千里迢迢上门听授教言。僧院为人类储备的食材贫乏粗淡,厨饎陈旧,偶尔岛田源氏会与同门下山作必要性采购及寄信。他看上去很好,并不如当初所写那样谪居命运尽头,语调较过去开朗,掀开面罩露出疤痕满布的脸,心气平静仰躺草席。




“齐格勒博士,更契合您文化底色的表述应当是,禅犹如赋格曲每一声部互为表里,着力区分声部的人无法聆听全有,而聚神于独一音符更无力触及艺术拖曳的裙边。”禅雅塔向她敬茶,深夜寺院静谧无边,落雪敲打房檐,风如松涛。




“在我受教的方法里强调还原论与上溯因果,探索神秘主义目的论超出了科学的义务。”




“无法挣脱形式逻辑,即无法顿悟。”智械僧侣笑声温和,背对墙上挂毯,盘坐漂浮半空。




“我认为您在逃避问题。”




“我不了解东方人的想法,但我朋友是中国人,她说她故乡的智闲禅师提到‘禅’近乎矛盾。”安吉拉带着促狭的心思扯开笑意,身后木窗被吹得吱嘎作响。




《无门关》,其五:如人上树,口衔树枝,手不攀枝,脚不踏树。树下有人,问西来意。不对即违他所问,若对又丧身失命。




“齐格勒博士,我仅仅送还您一个故事。”智僧垂首俯视卧于地面的学生,烛光映亮内室,驱散窗外寒气,“在源氏的故乡,明治时代有个困囿于生死的楠田医生求访南英,身携匕首以考验其会否惧惮丧命。”




吾友,别来无恙否,禅师先声夺人。楠田无从试探,遂求问禅意。答医者行善。往后三番造访悉皆如前。至第四回,楠田不忿,南英笑而授之《赵州狗子》。




“对不起,我没听明白?”她歪头。




他以修行者独恃的诙谐回避焦点,抬臂合掌:“感受宁静。”




离开前她把收集器留给岛田,关照他定期上传数据:“我得走了,因为过几天就是圣诞,提前祝你好运,源氏。”






“哈,听我的安吉放下那破书,它对你没好处。”小老头嗤之以鼻,挪腾上沙发,粗暴地把扳手扣向桌面,“我想你不会听信一个小人胡说八道。”




“他说错什么了?”从泰利耶那册传记后面露出眼睛,她背靠坐垫,“托比,你心存偏见。”直布罗陀气温骤升,地中海迎接初夏,游客零星,水上还冷清,五月宣告它的灿烂。




“他对雷恩斯福特教授的指摘有失公允。”




“让我瞧瞧。”她翻动书页,夸张地念出声,“‘简直令人难以忍受,他的异想天开有时叫我胃疼,如果谁能叫他闭嘴,一切都再好不过。罗里不断念叨进化,自然或许是达尔文信徒,然而人工世界必将青睐拉马克……”




“啊,够了!”他吹胡子瞪眼睛,挥动胳膊,“拉扯先知的胡子对他有什么好处?”




“‘坦白说,我不希望眼见任何脱轨,他是个大傻瓜,之后辩论激烈,直到我们互相沉默。’(雅各布·雷恩斯福特致女友丹妮邮件,于2012年8月14日)’”她还是念完了。




“我买了他上一部书的典藏版。”莱因哈特犹犹豫豫插话,有点委屈,“上面还有签名。”他迅速小声补充。




“瞎扯。”林德霍姆摇摇头负气抱臂。




本作没有小老头所言那么不堪,尽管冗长碎散,数次隐晦点出雷恩斯福特对友人才华心存嫉恨。




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卡珊德拉。预言无人信奉,于先知无异割舌。人类并非如此视短不及远眺,早在《美丽新世界》德文版面世同年,海德堡文化社会学家阿尔弗雷德·韦伯便著述《第三或第四形态之人》,信誓旦旦涂绘一幅置掌于技术系统下的高压社会图景,“灵魂”与“精神”撕作碎片面目模糊。三年后,京特·安德斯在《过时的人》中作出对立探讨,将面对造物自惭形秽贬作“普罗米修斯的羞愧”,并呼吁重建普罗泰戈拉的尺度。那是上世纪中叶。




在有机体构成的人间,对“非人化”和“机器化”的恐惧似乎与生俱来,当代哲人依旧焦头烂额为文明寻找托架。技术对经验世界结构的嬗变几乎是瞬间性的,曾有知识分子称此时代为交界纪元,超越旧生命体的定义浮现水面,尽管内含不快,自谦的壳体已备齐,承认生命形式尚处在未完成态是沮丧的,跳出智人狭隘的线性时间观,永恒凌驾于亿万光年和璀璨群星,进化标靶远在血肉之躯其外。然而泰利耶这些观点,对人心惶惶的当下太奢求了。




“哦,又是你。”杰西·麦克雷伸腿横躺在休息室沙发上,仰望公共电视屏幕,弹烟灰,“一个礼拜了,还能在节目里看见你的面孔,你可真受欢迎。”




她嗅到烟味,将一千页“瞎扯”砸向他的肚皮,牛仔大叫跳起来,雪茄从嘴角掉下去滚到地上,他翻身张牙舞爪去捡。




“我的老天,你像个悍妇。”惊恐地扶帽檐,杰西将食指穿过左手比出的圆圈,做了猥亵手势,“你有多久没那个了……内分泌失调?”




“这是性骚扰。”医生打开空气循环扇,“酒吧或者脱衣舞场那套对我不管用。”




那段采访发生在四月二十五号上午,灾难过后军警出动四处戒备,暂时全境封锁出入口岸,一天半内她和法芮尔配合苏格兰场调查,精疲力尽,跨出警局岗哨便遇上蜂拥而至的记者。天色灰白,蒙着都市的烟尘,西区成为重灾地,百老汇大街拥堵不堪,对面大楼的屋顶在空中划割锯齿线,拖拽的鸣笛填满三叉路口,噪音在她耳朵里拉扯变形,风很大,车辆间快速穿梭着人、帽子、雨伞、飞扬的报纸,世界遵从热力学第二定律,混乱增生秩序衰减,而个体做着永不停歇的布朗运动。




如非退役之身,法芮尔无疑会被送上军事法庭,但眼下她依旧面临国家安全部门隔离审查,就那样的个性而言过失骇人,赫然惊动艾玛莉本家,在有关方面提出指控前,先于起浪不动声色地摁平波澜。




“‘死人’无法露面有所作为,身为母亲我很遗憾。”两天前安娜刚从开罗回来,返乡期间与个别亲族暗中交接,“但她没事。只不过得在安全局呆上几天,过得不会太坏。”依照合同海力士公司须履行经济赔偿等条款,艾玛莉中尉及下属团队则扣留接受多重审查,之后公司内部将对其执行相应处分。




面对她的道歉,前任长官摸了摸她的脸颊:“你看上去没休息好,孩子,你很累。”




安娜·艾玛莉搂着她,安抚性拍她的背,她虽不急于自谅,但疲惫不堪地在这位长辈颈窝里卸下负担。




“那是个很固执的孩子,并不懂得碰壁回头。作为母亲我是失职的,这不代表我不了解她。虽然沉默寡言,但比起反复彷徨,法芮尔骨子里更有殉道者情怀,哪怕以铅为匕也能为信念白刃冲锋。”讲到这里安娜忍不住大笑。




“浪漫主义。”安吉拉跟着笑了,阖上眼睛,“骑士那套老古董。我知道。”




“是这样,但如果你当她面这样说,她绝不会承认的。”安娜愉快揭短,掌心摩挲她的后脑勺,“很愚蠢,她崇敬一切悲壮的徒劳无益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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